冬初的風(fēng)裹著清寒掠過檐角時,總想起老家?guī)坷认碌睦咸债Y。那壇浸著鹽霜與日光的滋味,原是北方冬天最妥帖的慰藉。開缸的瞬間,沉淀了整季的香氣便醒了。棉布一掀,混著舊雪余溫與新陽氣息的咸香“呼”地撲上來,直鉆鼻腔,喉頭泛起溫?zé)岬臐M噶恋奶}卜浸在湯汁里,黃澄澄的白菜梗泛著油光,辣椒紅得沉甸甸,這口粗樸的鮮,讓那些精致的瓶裝醬菜,總覺得少了點什么。
玻璃映著霓虹,剔透卻溫吞。醬菜切得齊整,滋味調(diào)得勻凈,卻尋不到一絲泥土的腥氣,摸不到陶甕外壁那層粗糙的、結(jié)著時光印記的鹽殼。指尖劃過冷柜玻璃,仿佛又觸到了老陶甕內(nèi)壁的鹽霜,那是往年冬天的涼,悄悄疊著一層又一層日子的痕跡。
記憶里,冬初的巷口總飄著菜香。三輪車“吱呀”碾過薄霜,芥菜根須掛著凍泥,一碰簌簌掉;雪里蕻捆得緊實,葉脈白霜沾著晨光;紫皮蘿卜在筐里冒尖,脆勁兒要從皮里透出來。女人們挽著棉襖袖口,掐芥菜時“咔嚓”一聲,汁兒清亮,這經(jīng)了霜的菜才算中用。孩子們剝蒜掐椒,蒜皮飛在風(fēng)里,辣得瞇眼,卻仍圍著老陶甕打轉(zhuǎn)。那甕是祖輩傳下來的,盛過一壇又一壇越冬的鮮,也盛著一家人的踏實。
粗鹽要在日頭下曬過,抓一把硌得手心生疼。白菜剖成四瓣,菜心留著,一層菜一層鹽,碼得齊齊整整。鹽粒得耐心揉進每道葉脈,把日子的耐心,一點點揉進菜的肌理,直到菜葉慢慢出水、蔫軟,像是被時光悄悄安撫,甘愿在甕中完成一場安靜的蛻變。老輩人說“鹽吃不透,菜熬不過冬”,這話里藏著過日子的分寸,急不得,躁不得,唯有足夠的鹽與時光,才能釀出越冬的鮮香。
最鄭重的是壓石入缸。那塊從黃河邊拾來的青石頭,沉甸甸的,棱棱角角都被河水磨圓了。洗凈手,先把外圈的菜葉按實,再順著紋路往中間填,手掌能摸到菜葉微微發(fā)硬的筋絡(luò),得一點點把氣排出去。壓到最后,青綠的汁水順著甕壁漫上來,涼得指尖一縮,心里反倒踏實了。石頭一落,剛好壓住最上層的菜心,菜葉發(fā)出細碎的“咕嘟”聲,像是多余的水在往外跑。這一下,冬初的清寒就被鎮(zhèn)住了,剩下的,只等日子慢慢熬。
厚棉布蒙緊甕口,麻繩纏牢,安置在背陰的廊下。頭幾日甕里不消停,夜里貼著聽,細碎的“咕嘟”聲像藏著悄悄話。汁水滲出甕沿,結(jié)成亮晶晶的鹽花,孩子們總偷著舔,咸得直咂舌,卻樂此不疲,那鹽花里,藏著最純粹的咸鮮。后來甕便靜了,只剩布角被風(fēng)吹得撲撲響,守著一個不言自明的約定。
北風(fēng)搖窗欞的冬夜,屋里燈影晃著,總愛起身去廊下摸一摸甕壁。涼得透手,卻越摸越安心,能壓下屋外風(fēng)的呼號。曉得里面的菜正浸在鹽汁里變味,菜葉會慢慢軟透,咸味會一點點滲進菜心,就像日子慢慢過,總會有盼頭。那甕在寒夜里安安靜靜的,不聲不響地守著一壇鮮,把冷硬的冬天,熬得有了暖意。
如今開缸的歡欣,仍如舊時。蘿卜脆生生的,咬下去汁水迸出來,咸里裹著點日光曬過的甜,是腌得透的回甘;白菜梗嚼著“咯吱”響,辣意順著舌尖散開,不嗆人,反倒提神;辣椒紅得發(fā)亮,籽兒吸滿了鹽汁,咬開時咸香直竄,是實打?qū)嵉臒崃摇_@滋味里,有蘿卜根須沒洗凈的泥土清潤,有當初揉鹽時手心的溫度,還有孩子們剝蒜時被辣出的眼淚與笑聲。甕沿上那層一年年結(jié)起來的鹽霜,是腌菜時滲出來的汁水凝成的,刮一點嘗,咸得純粹,這才是過日子的底氣。
甕空了。青石頭孤零零蹲在甕底,覆著薄塵,內(nèi)壁的鹽霜卻愈發(fā)清晰,蜿蜒如日子流過的痕跡。風(fēng)掠過空甕,發(fā)出低沉的嗚咽,轉(zhuǎn)瞬消散在廊下的陰影里。
只待明年秋深霜起,三輪車的吱呀聲再由遠及近,馱著沾泥的根須、帶霜的葉脈。這沉默的陶甕,又將緩緩吸進一冬的清寒,等著再一次,把冬初的清寒,釀成喉頭那口化不開的暖。(作者單位:神木煤化工天元公司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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